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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颈雉下山在村庄里面找食物,男子理想抱负无处实现

人气:116 ℃/2024-02-29 11:51:13

奔马 二十三

十月下旬,午后三时,太阳已经转到山背后去了。空中彩云斑斓,明净的天光轻雾一般包蕴着四周的风景。

饭沼一行分成每三四个人一组,陆续渡过古老的吊桥。本多俯瞰脚下,桥北侧是深不见底的水潭,而南侧的修禊所则位于背靠鹅卵石堤岸的浅滩之上。这座老朽的吊桥正好将深潭和浅滩分离开来。

本多过了吊桥,回头看看正在小心翼翼走在吊桥上的青年们。桥板颤巍巍的,不住地轻轻震动。岸上的栎树林、桑园、憔悴的白胶木红叶、缀在黝黑的树干上的颇带性感的红柿子,还有桥头的那间小屋……以此作为背景,一群个个手提玉串的年轻人,走到吊桥中央时,正巧夕阳穿破山巅的云层,照在他们的身上。阳光锐利地映着雪白裙裤的襞褶,那身白衣从里到外,光明闪耀,玉串的杨桐树叶发出暗绿的光泽,布满了白纸条儿纤细的阴影。

将近二十个人全部渡过吊桥,要等上好长一段时间。趁此机会,本多重新环顾一下自四方津至梁川这四公里长的道路上已经看惯了的秋山的美景。

此地正当山间谷地,远近的群山浓妆艳抹,迫在眼前。每座山岭都生长着众多杉树,有杉林的部分,沉浸在周围温润的红叶丛中,凛然黯郁。若论红叶,季节尚浅,黄茸茸毛织物一般的内里,随处闪现着红锈的颜色,将四周的赤橙黄绿压抑着,使其不太艳丽,仅仅呈现出一派溟蒙之色。

这些景物的上部,为篝火般的烟霭和薄雾的光芒所领有。远山反而凝聚着迷离的淡紫色。然而,这一带却没有一处气势凌厉的山峦。

——等到大伙儿都渡过吊桥,饭沼又迈开步子,本多紧跟在他身后。

过桥之前,脚下最多的是栎树的落叶。眼下,沿着悬崖通向高处的岩石道上,铺满了樱树的枯叶,从桥对面望过来,宛若缤纷的落红。潮湿的腐蚀的树叶呈现着曙色。衰颓,竟然露出黎明的红光,这又是为什么呢?本多思忖着,找不出理由来。

悬崖顶上有一座望火楼,浅蓝的半空里吊着一只黯淡的小钟。小路由这里开始落满柿树的叶子。这一带有水菜田、农舍、紫红的野菊花,每座庭院的柿树都脱光了叶子,枝头挂着几个蚕茧似的柿子。小径曲曲,从家家篱笆墙间的空隙里辗转穿过。

走着走着,过了一户农家,景象顿时开阔起来。嘉永年间大念佛供养石碑,掩埋在荒草丛中,小路由这里开始变成宽阔的田间大道。

西南方只有一座小山,前面高耸的御前山以及北部一带山峦,则远在河流和国道的对面,走到这里,除了御前山麓的一座村落,再也看不到一处人家的屋顶。

落满稻草的路边,盛开着一簇簇绯红的马蓼花,蟋蟀幽幽地鸣叫着。

周围众多的田地里,龟裂的黑土上搭着一排排稻架,有的地块成片地铺满刚刚割下来的稻子。一个少年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一面回头望着这帮奇异的游人;一面自豪般缓缓通过。

西南的小山覆盖着炫目的粉状的红叶,北面地势开阔,直抵桂川的悬崖边。田野里只有一棵遭受雷劈的杉树,开裂的树干稍稍后仰,树干上的叶子尽皆呈现干枯的血迹般的颜色。树根微微高出地表,上面芒草丛生,向四面八方散开灰白的枝条。

这时,一个青年发现道路尽头站着一位白衣人,他喊道:

“他在那儿!”

一阵莫名的战栗向本多袭来。

——约莫半个小时前,勋一手端着田村式步枪,两眼布满血丝,在这一带徘徊不定。

他并非因为受到海堂先生的训斥而发怒。勋在聆听训斥的当儿,一种难以忍受的想法逐渐成熟,自己所要完成的美和玻璃器皿般的纯粹,已经落地摔得粉碎,然而自己却硬是不承认。他被这一想法捆住了手脚。

总之,要实现自己的作为,他觉得,只能找个地方,暗自借助恶的发条的弹力,大干一番。就像父亲做过的一样?不,不行,绝不可那么干。不能学父亲的做法,时而用恶稀释正义,时而用正义稀释恶。希望悄悄藏于自己体内的恶,必须是纯粹的,就像正义是纯粹的一样。无论如何,一旦遂愿,终归要自刃身死。到那时,一刀之下,体内纯粹的恶,也会连同行为纯粹的正义一起死灭。

勋从未因私情而杀人,对于他来说,杀人的念头如何产生?平素谨小慎微的生活如何同杀意联系在一起?他一直为寻找两者的联系而不安。他想,首先要从纯粹的小恶以及小规模的亵渎神明而起步。

作为笃胤崇拜...

他眺望着西南方渐渐迫近的红叶笼罩的小山,定睛一看,西面的山坡被桑园所侵占,一条小路打竹丛和桑园之间穿过。桑园上方虽说山林茂密,但据说也有一条林间小径贯通其中。

村田步枪是一根长度二尺三寸的铁棒,用手摸一摸简单的枪身,秋天的生铁冰冷彻骨。不敢相信,已经上膛的霰弹,能使枪杆一下子热起来。剩下的揣进白衣内的三发霰弹,那种触摩着胸肌的无机物的冰冷,仿佛并非具有杀机的枪弹,而是怀中的三只“世间的眼睛”。

周围不见犬猫的影子,勋决计从竹丛和桑园中间穿过,进入深山。竹丛内蔓草的红色果实和常春藤杂乱地缠绕在一起。桑园的一侧,堆积着挖掘起来的桑树根,上头长满绿苔,遮蔽着道路。杂木林里的蒿雀,就在附近欢快地啼鸣。

勋幻想着,能有一只愚蠢的鹿慢腾腾地出现在枪口前,在开枪上,他不会犯什么犹豫。他含有杀机,而鹿茫然无知,有什么可以憎恶的呢?抑或由于被杀戮,由于五脏六腑淋漓的鲜血映照于蓝天光下,鹿才会展现恶的真实的全貌吧。

他侧耳静听,没有听到任何踩踏落叶的响动。他再瞅一瞅路上,那里也没有留下什么足印。如果说有什么动物屏住呼吸的话,那不是因为恐怖,也不是出于敌意,那只能认为是对勋的暗含杀机的嘲讽。红叶森林、竹丛和杉树,蕴藏着一派沉默,勋从这些景物里感受到对自己的嘲笑。

他攀登到杉树林下面,每一棵杉树之间,都嵌满了端正而幽暗的沉默,没有一点儿生物的活气。横着走过山坡,很快就进入一片明亮而稀疏的杂木林,这时脚下突然飞起一只野鸡。

对于勋来说,这只野鸡就是遮蔽视线的巨大而迅急的目标。他想,这就是刚才看门人所说的“第一步”吧?他立即端起枪瞄准射击。

头顶上红黄交混的树叶透射着残曛,从那里窥见煌煌翠绿的极厚重的树冠,一刹那静止下来了,好像转瞬间悬挂在傍晚沉郁的天空。野鸡扑打着羽翅,高空里的树冠随之解体,荣光散乱。搅动的羽翼使得空气变得沉重了,变得像母乳一样浓稠,忽而似黏胶一般死死地粘住了羽翼。野鸡自己虽然没有感觉,但它突然丧失了作为鸟的意义。扑打着翅膀,使它不由自主地扭转了方向,朝着一处目不可测的地方急剧坠落。那儿不会太远,勋估计就是刚才开始登山时经过的那片竹丛。

枪口依然萦绕着黑烟,勋把村田枪夹在胳肢窝里,穿过没有路径的杂木林,朝着竹丛方向奔跑。白色的衣袖挂在荆棘上,撕裂了。

竹丛里漂荡着水一般的光明。他用枪杆拨开缠绕身子的蔓草,睁大眼睛,时刻注意分辨和竹叶同一种颜色的野鸡。他终于找到了。勋跪下来,抱起野鸡的亡骸,胸口流淌的鲜血滴在他白色的裙裤上。

野鸡双目紧闭,布满红色毒蘑菇斑点的羽毛,围绕着紧闭的眼睛。这只野鸡闪现着丰厚的金属般的光彩,生着一副胀鼓鼓的铠甲,阴郁而肥硕的身子,好似一道夜间的彩虹。野鸡在勋的怀里耷拉着头,翻转部分的羽毛稀稀落落,展现着另一种光彩。

脖颈周围的羽毛呈现着近似黑色的葡萄紫。自胸至腹垂挂着好几层浓绿的羽毛,含蕴着光亮。血从尚未凝固的伤口里涌出来,顺着那一带暗绿色的羽毛流淌下来。

勋将手指插入估摸着是伤口的地方,被霰弹撕裂的伤口,随处都能插进去。抽出的指头红殷殷的,被血濡湿了。他很想知道,杀戮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在那一瞬间,瞄准目标、扣动扳机的动作,一口气连续不断地做完了,要说杀意,只有那么一点点儿,甚至比不上事后枪口淌出的一缕黑烟。

枪弹的确代理着什么,起初,他进山并没有意识到要射杀野鸡,然而枪并没有默默放过这个闪光的机会。而且,随即带来一次小规模的流血和死亡,野鸡默默无言,理所当然地被抱在勋的怀里。

正义和纯粹,犹如盘子里的鱼骨,被冷淡地拆离开了。他吃到的是肉,不是骨头。这是一种易于腐朽的、辉煌的、优雅的、接触舌头的公认的美味。他品尝了这种美味,紧接而来的,是眼下这般深深麻痹般的陶醉和平静的满足。只有品味到的感觉,才是唯一正确的感觉。

野鸡已经化身为恶了吗?不会有这等事。仔细一看,羽毛根部布满了一层细密的羽虱,如果放置不管,不久就会招来蚂蚁和蛆虫。

紧闭双目的野鸡使勋很生气。看样子,野鸡早就做好了准备,对于他想呼喊着知道的事情,一概冷淡地加以拒绝。于是,自己巴望知道的,究竟是杀戮的感觉呢,还是自己死的感觉呢?勋自己也弄不明白了。

勋一只手死死抓住野鸡的头,用枪杆子拨开蔓草,好不容易走出了竹丛。结着几颗暗红色果实的南蛇藤折断了,缠上了他的脖子,从肩头到胸口,红色的果实摇摇荡荡。勋的两手腾不出空来,又懒得拽掉,只得任其自然了。

他从桑田一侧向下走到田埂上,心中一片茫然,两脚毫不介意地踩在厚厚的马蓼花丛上。

勋看到前方矗立着一棵一半发红的干枯的杉树,这才觉察来时的路是和这条田埂相交成直角的田野道路。于是,他又回到那条道路上。

远方一群白衣人逐渐走近了,看不清面孔,从手里拿着的玉串上,觉得有些异样。这伙白衣人定是塾里的住宿生,自己的那伙同志,不会被人带领着默默来到这里的。领头的似乎是个长者,与他并肩走着的,是个唯一身穿西服的人。勋终于认出那个带头的长者,正是自己生有一副八字须的父亲,他不由大吃一惊。

此时,夕暮的空中充满鸟鸣,无数只小鸟从山背后飞过来,遮蔽了天空。那伙白衣人也被吸引了,停下脚步望着鸟群渐渐打天上掠过……

——勋和那伙白衣人逐渐靠近了。本多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正被这幅绘制中的微明的田野图排斥了。他稍稍游离开众人,走进田里,穿行于稻架之间。一个极为重要的瞬间即将来临,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勋的身姿已经被鲜明地辨认出来了。他的胸口挂着一串草木的野果,宛如紫红色的勾玉项链。

本多感到一阵剧烈的心跳。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眼看就要压过来,将自己的理性砸个粉碎。他已经感受到那股力量紧迫的呼吸和抗争。他虽然不相信预感,但是人对于自身或者近亲者的死的预感,不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这是干什么?打野鸡?这下子好啦!”

饭沼的声音闯进耳朵。本多本来不想朝那里看,但还是从田里回望了一眼。

“这下子好啦!”

饭沼又重复了一遍。而且,这回像开玩笑似的,将玉串在勋的头上摇了摇。夕晖里映出一抹清白,哗啦哗啦的声音沁入心底。饭沼接下去说:

“糟啦,你还拿着枪,真的被海堂先生言中了,你是个暴烈之神,这话没说错。”

——本多听到这番话的瞬间,记忆无情地显现了明确的原形。如今眼前演示的场面,正是大正二年夏天某个夜晚,松枝清显所梦见的情景。这个极不寻常的梦,都被清显一点一滴记在日记里了,本多上个月刚刚重新读过。十九年了,那场梦的每一个细节,如今又都转变成现世的事实,清清楚楚出现在本多眼前。

清显转生为勋,尽管不为勋所察知,但对于本多来说,即便耗尽理智的力量,也是无法否认的。这已经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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