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逝去的父亲 那就是父亲

作者：尧山壁

我享受了人间最充分的母爱，然而得到的父爱却是零。落生14天父亲就没了，而且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所以父亲在我心目中只有门口那块烈属牌子，只是墙上那张烈士证书。

我生下来好孤独呵！瞪着大眼睛找呵找呵，屋里空荡荡只有母亲一人，地里空荡荡只有母亲一人。父亲呢？别的孩子有父亲我也应该有呀，缺什么都可以忍受唯独少父亲实在难以忍受呀。

当受到孩子们欺侮的时候，当受到大人们白眼的时候，当离开娘怀就要背起柴筐又背不动的时候，当经不起甜杏的诱惑馋涎欲滴的时候，我是多么需要一个父亲。有一次从河坡里剜苦菜回来路上，连山羊们也欺负我弱小，把半筐苦菜抢吃光了，我躲在路边的一棵孤零零的黄连树下不敢回家，母亲还等着用它包菜团子充饥呢。我幻想着一个父亲来拉我回去，帮我剜多多的苦菜。可是等呀等呀，父亲是不会来的，倒是等来了母亲凄凉的吆喝声。我又问起了父亲，母亲还是和往常一样不作声。天很黑了，母亲和我彼此都看不清楚，眼泪却可以纵情地流了。

渐渐懂事了，我才知道父亲是一位抗日英雄，一个模范支队的连长。乡亲们谈论起来，总是充满赞美和惋惜之情，讲他一把刺刀拼死过十几个敌人，讲他一匹马踏烂了敌人的营盘，讲他深入虎穴瓦解了一个最大的土匪据点，讲敌人花一万大洋悬赏他的头颅，讲他牺牲那天云彩血红血红的，晚霞久久不散。

再也不埋怨父亲了，原来我有这样一位英雄父亲。我开始在梦里寻觅父亲的形象，但是十次百次都寻觅不到。我去问东院的奶奶，奶奶揉揉眼睛，竟叫起我父亲的小名。奶奶拿来一面镜子让我看，说我的模样跟父亲小时候活脱脱一个样，看见我就看见父亲了。从此，被母亲搁置多年的一面中间裂了一道通纹的镜子成了我的专用品，什么时候想父亲就拿起它来看看。

从此，我再也不觉得孤独了，英雄的父亲常常伴在身边。拾柴，筐总要比别的孩子装得满一些，累的时候，好像总有父亲在后边帮一把。考试，总要比别的孩子多几分，疏忽的时候，又好像总有父亲在旁边来提醒一下。每月领取助学金，我总觉得那是父亲按时送来的钱。

“文革”开始那年，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可是头脑简单、天真得还像一个孩子，对着突如其来的灾难毫无应变能力。

在那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日子里，连牺牲多年的父亲也难幸免。因为他收编过土匪，就被叫作土匪头子；因为他做过地下工作，就被说成执行白区路线。起初连造反派也不好说出口，毕竟是盖棺定论的革命烈士。到后来刮“十二级台风”，刮得天昏地暗，有些人的良心和正义刮到九霄云外去了。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什么都可颠倒。我发愁了，一向胆小怕事的我不知从哪来的力量，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暴跳如雷，撕下红袖章，还粗野地骂人。

社会上这个潮流，那个风暴，热闹得开了锅。我游离出来，常常一个人躲在楼顶平台上，痴望冀南平原上那个小小村庄，多想看见多灾多难的母亲，你的儿子又陷入童年那样的孤独，重又开始寻觅父亲来了。

南面天上那一片星野，密密麻麻，或明或暗，哪一颗星是父亲在天之灵？望着望着，我的眼模糊了。慢慢地，一片云彩过来，遮去了那片星星，父亲也许躲在后面哭泣呢。

为了排除心中的厌烦，我去了一趟北京。第一次来到首都，在天安门前下了汽车，一眼望见广场中间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不知为什么，认定那就是父亲，那就是寻找了二十多年的父亲。我已经长大成人，父亲再也不是镜子中的那个模样了，而是这一个，那么高大、威严的这一个。

（尧山壁，当代著名作家，河北省作家协会原主席，河北省散文学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