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经典散文

人气:139 ℃/2023-02-26 03:43:43
【导读】 川端康成经典散文,下面是小编为你收集整理的,希望对你有帮助!川端康成一生写了100余部长篇、中篇和短篇小说,此外还有许多散文、随笔、讲演、评论、诗歌、书信和日记等;下面是有,欢迎参阅。:银色的校门今天从洋子那儿得知的心事,在年少的三千子心里激起了千层巨浪。三千...

川端康成一生写了100余部长篇、中篇和短篇小说,此外还有许多散文、随笔、讲演、评论、诗歌、书信和日记等;下面是有,欢迎参阅。

:银色的校门

今天从洋子那儿得知的心事,在年少的三千子心里激起了千层巨浪。三千子尽管想安慰洋子,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

把这事告诉母亲,或许能和母亲一起来激励洋子吧。

洗完澡以后到睡觉之前有一段静谧的时间。三千子走进了客厅。

母亲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剪裁着散发出靛染香味的浴衣布料。

“哎,功课已经复习完了?”

“嗯,在八木那儿,她帮着我温习了英语,所以很轻松地就做完了。”

母亲摊开一段漂白布,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哝着什么“垫肩”呀,“里衬”之类的,一边用剪刀进行剪裁。

“喂,妈妈,你要第一个给我缝浴衣哟。”

“知道了知道了,前不久阿芝伯母送给我们的那件竺仙浴衣,你穿起来未免过于素雅了,更主要的是有些可惜呐……”

“你也太糟塌人了,妈妈,为什么?”

“你还留着娃娃头呐。即使穿上真资格的靛染浴衣,也并不那么引人注民还是带点红梅图案之类的浴衣更适合你。竺仙的浴衣有些过于凝重和考究了。”

“那么,我什么时候才能穿呢?”三千子绷着面孔说道。

母亲把估算好了的布料一段一段地折叠起来放在针线盒的旁边,说道:

“三千子好像一直承蒙八木小姐的关照。她已经是5年级了吧?我想这浴衣不是正适合她穿吗?图案显得又端庄又典雅。”

“真的吗?妈妈。”三千子张开双臂,扑向母亲。

她一直以为母亲舍不得给自己穿,没想到是打算给姐姐穿

“你真好,妈妈。”

“一提起八木小姐的事,三千子就热心得不得了。”

“才没有呐。”听妈妈那么一说,三千子不禁对自己那种夸张的高兴劲儿感到有些害臊了。

“她呀,无论穿什么漂亮衣服都很协调呐。”

“送人浴衣什么的,尽管是有点失礼,但我们这儿又没有像竺仙那样的店铺,更何况即使在偌大的东京,竺仙在名流雅士中间也算得上是家响当当的店铺了,所以,但愿能讨得八木的欢心。”

说着,母亲从壁橱里拿出了一件用绘有竹于图案的纸包皮装起来的东西,郑重其事地打开来看。

从伯母那儿得到这东西时,三千子并没有怎么在意,可一旦想到要送给姐姐穿,不禁对上面的花纹是否好看有些担心了。

只见在用靛青染得相当精致的藏青色底板上,清晰地浮现出红瞿麦迎风摇曳的图案,乍一看,便会感到一种少女的清纯扑面而来。

失去了母爱的洋子,一旦知道了三千子母亲的良苦用心,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啊!

三千子早已是热血沸腾,激动地说道:

“妈妈,洋子家尽管是一个大户入家,可她的身世却很不幸呐。”

妈妈正准备收拾手里的缝纫活儿,听三千子这么一说,不禁用探询和责备的神情说道:

“不是说在学校里她的功课也很棒吗?”

“妈妈,你能不能停下来听我说?”

不等母亲回答,三千子“啪”地一声关掉了收音机,于是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甚至还蓦然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狗叫声。

“八木她没有妈妈呐。”

母亲用惊讶的眼神望着三千子问道:

“是在几岁时发生的事情?”

“据说连母亲的模样也记不得了,想必还是在婴儿的时候吧。”

“哎呀,那真可怜。”母亲平静地说道,“失去了父母当中的任何一方都是很不幸的,何况是在那么幼小的时候,那就更……外界的任何幸福都无法彻底抹平那种不幸呐。”

“关于这件事,妈妈,”三千子像是要透露一个可怕的重大秘密一般,神秘地说道,“据说她母亲得了精神病,现在还呆在某个地方呐。”

母亲一阵愕然,微微点了点头说道:

“下次邀请她到家里来一次怎么样?”

三千子摇摇头说道:

“要是告诉她我家里有三个哥哥,她肯定会害羞的,恐怕无论怎么邀请她,都不会来吧。”

“像是一个很腼腆的姑娘呐。这一点要是三千子能像她那样就好了。”母亲像是在逗三千子发笑似地说道。

可三千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如果能像姐姐的话,再怎么像我都心甘情愿。”

“不过,你要尽可能避免提及八木小姐不幸的话题,和她好好相处。”

“嗯,我会默默地安慰她的。”

“那就好。”

“我希望妈妈也能一起来安慰她,我求你了……”三千子的声音都有些哽塞了。

但是,如果不幸能够把人磨练得坚强而优秀,那么,刚才分手时洋子所吐露的那一番坚毅的话语,就正好是那些浸渍于幸福之中的人所无法获得的灵光吧。

三千子思忖到:假如伴随在如此光彩照人的洋子身边,或许自己的身体也会被映衬得熠熠生辉吧。

看来母亲也会一起来帮助姐姐的,这让三千子甚感欣慰。

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坡道中途时,有人在连声叫着“八坂,八坂”。洋子闻声望去,原来是同班的山田道子。

“你早!就你一个人?!你妹妹呢?”

“昭子是个急性子,只要我出门时动作慢了一点,她就一个人走到头里去了。”

尽管平时和洋子算不上那么亲密的关系,可因为妹妹是一年级学生,刚好和三千子同班,所以山田姐妹俩常常在一块儿谈起洋子和三千子,对她们俩也不乏好感。

洋子是名冠全班的才女,而心地善良的道子在功课上近乎于全班的倒数第一,所以,总觉得洋子很难亲近。而且她有些担心,倘若过分接近洋子,或许会被人认为有阿谀奉承的嫌疑。

可一旦和洋子搭上了腔,才发现洋子一点也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感觉,所以道于一边和她并肩走着,一边说道:

“今天有英语作文课,还有嬷嬷的会话课,我最怕了。”

“有时候一看课程表,发现那一天尽是些让人头疼的课,会觉得好讨厌呐。”

“是吗?就连洋子都那样的话,我等之辈可就是每天都如坐针毡了。”

道子爽朗地笑了,随即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啊,真想早点成为自由之身,没有考试,没有作业,终日悠闲自得。我呀,倒宁愿洗衣服和做饭呐。”

洋子不由自主地被道子那种诚恳坦率的说法吸引住了。

“说真的,要是能够快乐地学习就好了,可我们现在就像是为了应付老师的考试而用功似的,真是讨厌。”

自己不也是并非那么喜欢学习,而只是出于不愿把班级冠军的称号拱手让给别人的这种不服输的心理才拼命努力的吗?——这种念头倏然间划过了洋子的脑海,使她不寒而栗。

“这怎么行呢?我是因为惦挂着家里的事情才萌生这些自暴自弃的糟糕念头的。”

就像是要拂去心中的乌云一般,她坚定地抬起了埋着的头。

于是她看见了银色的校门。

一条花边手绢掉在了小砂石的路面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

“是谁掉下的呢?”

洋子拣起来一看,在镶着细细花边的手绢中央,用蓝色的丝线缝缀着“克子”两个字。

洋子吃了一惊,连忙折叠了起来。

通常,一般人都只会缀上“K”呀、“S”呀之类名字的第一个拼音字母,可这张手绢上却完整地缀上了“克子”这个名字,这似乎也说明克子是一个毫不含糊的理智派。

“是谁的呀?”道子从洋子手中抓过手绢说道,“哎呀,是克子的呐。像她那么能干可靠的人,居然也丢三落四的。”

洋子在大厂门口比道子先换好了室内拖鞋,来到了走廊上。只见一群四年级学生正在寻找着什么。仔细一瞧,原来正好是克子她们那帮人。洋子若无其事地说道:

“是不是在找手绢?掉在校门口了。”

“哎呀,既然看见掉在那里,干吗不帮着拣起来呢?”克子一个箭步跨了过来。

“拣是拣起来了,只是……”

“那太谢谢你了。请给我吧。”

克子一笑也不笑地径自伸出了手来。

“什么?发现是我的手绢以后,拣起来又扔掉了,对不?你真是太过分了。”

洋子不由得面红耳赤,双唇颤抖。正在这时,道于“吧嗒吧嗒”地跑了过来。

“这是克子掉的东西。”

克子为了泄愤一把夺过了手绢。

洋子头也不回径直沿着教室的台阶爬了上去。

不知为什么,今天从一大早起心中就漫延着一种莫名的落寞感,此刻因克子刻薄的举上更是无限凄凉了。

“克子为什么对我总是那么偏激和苛刻呢?就仿佛每时每刻都在伺机寻找着我的过失一样。”——洋子寻思着。她把教科书收进课桌里,在心中许下了一个小小的心愿。

然后她睁开眼睛,凝望着朝陽普照下的运动场。运动场上活跃着学生们天真烂漫的身影,响彻着她们爽朗快活的声音。

洋子拿着桔黄色的法语课本一个人走了出去。

一年级学生围成一个圆圈,唱着刚刚学会的外语歌曲。

洋子的心豁然开朗了。于是她寻着那歌声走去。

少女们在丝柏树的四周围成了一个圆圈。而双目紧闭着站在圆圈中央的正好是三千子。

她不时眯缝起眼睛嫣然微笑着。

终于她笑出了声来,一边和大伙儿一起唱着歌,一边兀自在中央像一根柱子似地亭亭玉立。

“哦,原来是在模仿五月花柱里的情形呐。”洋子恍然大悟道。

说起五月的花祭,在西欧各国有这样一种习俗:在繁花似锦,芳香扑鼻的嫩树下,将美丽的少女遴选为女王,并竖立起一根美丽的花柱,少女们一边唱歌,一边绕着花柱来回旋转。

在这个港口城市的外侨住宅区的国际学校里,幼小的异国孩子们每年也在校内的草坪上举行着这种故国的花祭。

一年级学生们此刻正快乐地模仿着那种花祭,在光灿灿的朝陽中……

“我的女王三千子。”

洋子在心中嗫嚅道。一年级学生把三千子选为女王,比自己成为学校的女王,更让洋子高兴。

她甚至忘记了克子那张紧绷着的面孔,心儿像少女们的歌声一般变得清澈透明了。

看见少女们围成的圆圈,“快扶我起来,快扶我起来”这句《蔷薇活着》一书中的话语又索绕在洋子的脑海。

是的,不光是从疾病中勇敢地站起来。

还应该从家庭的不幸,从伙伴们的恶作剧中勇敢地站起来。

一想到这儿,洋子不禁涌起了一种信心:纵然所有的不幸一齐降临,自己也能抵抗到底。她不由得心头一热,动情地呼唤起小小女王的名字来了:

“三千子——”

:浮云

运动场上一尘不染,就像一件刚刚洗濯一新的衬衣一般,使学生们也不由得精神抖擞了,新学期——每一张面孔都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学校里曾经习空见惯的一切现在却让人感到又新鲜又亲切。的确,假期在少女们的心中饰演了一种值得尊敬的老师的角色。

尽管彼此都想倾诉新学期伊始的勉励之语和友情的喜悦,但却又羞于启齿,以致于说出口的竟然是这样一些话。

“哟,你长胖了呐。”

“或许吧,腿好像也长粗了,正难过得要死呐。”

有四五个人站在雪松的树荫下,躲避着依旧强烈的日照,贪婪地欣赏着久违的海湾。她们正议论着此刻进入港口的是哪个国家的船只,放学后是不是一起绕到防波堤上去瞧瞧。港口基督教会女于学校的少女们所特有的种种思绪正充塞着她们的心胸……

“喂,你见到五年级的八木了吗?就是A班的八木哟。”

“还没呐。今天还没有找到机会。”

“我呀,刚才在教室前面差一点就和她撞了个满怀。当时我一瞧,发现她比以前瘦了许多。所以,看起来更像玛丽亚了。”

“哎呀,那也是没有用的,即使你现在对她大加赞美……她和三千子早就……”

“真讨厌,我又不是那种意思。”

一旦大家******在一起,首先成为议论对象之一的,无疑有众人观注的洋子。

但刚刚谈到洋子,大家又立即把话题转向了另一些趣闻轶事,乐得个开怀大笑。这倒的确很符合一年级学生的性格。

“我呀,听人说,如果用红糖洗脸的话,晒黑的脸就会变得漂亮起来。所以,这阵子我正悄悄地尝试呐。”

“哎呀,是真的吗?红糖可好吃啦。”

“据说用柠檬也行,只是洗完以后脸上会火辣辣地发疼,弄不好反而会长出一些小疙瘩。”

“那多吓人啊。你也真够辛苦的。”

“哪里呀,要知道我家的姐姐还说了,为了变漂亮,再怎么费事也心甘情愿。她每天都化好复杂的妆呐。”

“化好复杂的妆?”有人对此大感兴趣。

可旁边一个人却岔开话题道:

“我呀,用一整天来做英文的书法练习,把手腕都写得又酸又疼了。”

“比起书法练习,更让人头疼的是日记呐。尽管老师叫我们把当天的生活真实地记录下来,可要是把家里的事什么都暴露出来,我可做不到。就算是光把自己的事全都写出来,也担心会影响到操行的评分呐。”

“不会有那种事的,日记是另当别论的。我想:日记具有操行评分的治外法权呐,因为它就跟在上帝面前进行忏悔一个样。”

“不过,毕竟还是存在着羞于提笔的事吧?”

“我呀,倒没什么羞于提笔的事情,可要是三千子那样的人,恐怕就无法一五一十地写出来了吧。”有人别有用心地说道。

“哎呀,三千子她怎么啦?”

“瞧,她就那副德性呗!”

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偎依着站在校舍门口的两个人正好是四年级的克子和一年级的三千子。

俨然就像是100年前结交的好朋友一样,克子亲昵地拥着三千子的肩膀……

三千子就像一只小蝴蝶停留在一朵大丽花上歇息着翅膀似的

“哎,这可是一大新闻。要知道大河原不是和八木好的吗?”

“是呀。”

“八木她知道吗?”

“真让人难以置信。居然脚踏两只船……”

“肯定是在假期中发生的变故。看来,稍微和对方离开一阵子也会出问题呐。”

“那倒是的,那些姐妹们。”

“啊,太好了。幸好我没有那些事儿,倒能够一个人无所牵挂地玩呐。”

“无论发生了什么,大河原那么做都要不得呀。”

“不觉得对不住八木吗?怪不得八木那么憔悴。”

“大伙儿故意从她们旁边走过去吧。”

“甭管她了,那种人。”

“瞧,克子故意炫耀给大家看呐。要是我们走过去瞧她,她反而会更得意的,所以我们干脆扭头不理睬她们吧。”

尽管也有人反对,但最终还是决定:四五个人一起从她们面前走过去。

大家都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面孔,仿佛在无声地谴责三千子的变心似的……

克子也不甘示弱,用冷冷的目光回望着大家,故意提高嗓门说道。

“喂,尽管微不足道,但还是请收下我的礼物吧。它正好和我自己的那个配成一对。”

说着,她把一个写有英文字母的白色盒子交给了三千子。然后端详着三千子的脸说道:

“那么回头见,一定哟。”

就像是又一次叮咛对方一样,她拍了拍三千子瘦小的肩膀,拐过走廊去了。

目送着克子那夸耀胜利似地昂首挺胸的背影,被怔怔地留在原地的三千子这才霍然发现,自己正处在睽睽众目之下。

她避开那些刺人的目光,独自倚靠在校舍的墙壁上。

一会儿聚合在一起,一会儿各奔东西,朝着海面上移动迁徙的白色云朵。还有盛开在坡道下面的那一片纤细的波斯菊。

总觉得大家都在满怀恶意地瞅着自己。

克子那纠缠不休的友情未免过于矫揉造作,使人难以相信其中的真实性,以致于三千子不得不怀疑:那不过是克子为了打败洋子折磨洋子而使出的伎俩罢了。

所以,每当受到克子亲昵的对待之后,三千子总是郁郁寡欢,神情沮丧。

她突然想看看那种晴朗无云的天空。

但天空被一层薄薄的乌云遮住了,陡然间陰了下来。她低下仰着的头一看,在中间只隔着一个庭院的对面校舍二楼的玻璃窗户上,映出了洋子一动也不动的脸庞……

三千子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而且,她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

“啊,洋子姐姐刚才肯定看见了克子和我在一起的情景……”

在每个教室的黑板上都由班长公布新学期的课程表。

星期一修身几何国语唱歌译读英语法语

星期二代数地理家政译读英语作文与会话

星期三国语图画体操译读英语法语

在五年级A班,洋子正左手拿着班主任交给她的课程表,用右手抄录到黑板上。

好几次她都把字写错了。

刚才克子和三千子偎依在一起的身影深深地镌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以致于自己写下的文字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大家一边抄写着黑板上的课程表,一边叽叽喳喳地嚷嚷着。可那些声音在洋子听来,就恍若梦境一般遥远。

“啊,这样抄写课程表也是最后一次了。离毕业还不到半年多的时间了。”

“是啊,人们都说毕业的那一年过得特别快,看来此话不假。”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往后会忙得不可开交,所以静不下心来。”

“我倒是期待着修学旅行呐。”

学校的五年生活结束后,有十几个人将晋升专修科,而剩下的人大都会回到家里专心地从事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的种种修业。

好像还有不少人将作为职业妇女活跃于社会舞台上。但不知为什么,学生们都不愿主动地坦诉自己那份渴望工作的心情。

洋子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家里的境况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绝不颓丧和哭泣,而要做好准备,随时都能好好工作。

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但只要是自己拥有的一份工作,它就会带给人无穷的力量吧。

“绝不能因为三千子和克子的那点小事就灰心丧气。”

洋子在内心中责备着自己,终于抄完了课程表。这时,副班长从座位上站起来叫着洋子:

“喂,八木,据说莱特小姐生病了。”

“嗯,前不久我也听说了。”洋子站在讲台上,回过头望着大家。

“我们班去探望一下她不好吗?”

“好啊。”

“那么,现在就定下来吧。”

与洋子不同,副班长具有一种办事麻利果断的才能。

因为她生性豪爽,颇有男孩子的气概,所以常常在同学之间发生纠葛时扮演从中斡旋调停的角色,颇受众人的信任。与其说是声望很高,不如说是没有一个敌人更为准确。

洋子看着副班长,平静地说道:

“好吧,关于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请你到讲台上来调查一下民意,看大家是否赞同。”

说着,她走下了讲台。

把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给副班长,这也是洋子谦恭的美德。

“好的,那我就接受这个任务了。”

副班长爽快地答应了。她代替洋子站到了讲台上。

她向大家通报了莱特小姐住院的事情,建议大伙儿一起送给莱特小姐一钵鲜花。

莱特小姐是教英语语法的老师。她是一位独自在这个山冈上居住了20年之久的英国人。

当然没有人反对去探望她,但关于赠送什么花才好,大家七嘴八舌地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因为是送到老师病床上的花儿,所以才让每一个人都那么兴奋吧。兴奋得就像是大伙儿的心灵全都被维系在了一个支点上。

这是一个大家都渴望着彼此安慰、彼此敞开心扉的群情激奋的宝贵时刻……

突然,一个学科成绩不好,但却因携带的学习用品非常奢侈和时髦而引人注目的少女,发出疯狂的声音叫唤着洋子:

“八木,八木——”

“什么事?”

“虽说与大家讨论的话题无关,但却是有关你的重大事件哟。”她说着,一边环视着同学们的表情,“那个四年级的克子,对你的大河原也太过分了。你可要挺住呀。”

“哎呀,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旁边的人似乎比洋子更加吃惊。

“就是刚才呗。那真够气人的。”

对于比她们低一个年级,却在她们这些五年级的学姐面前肆无忌惮的克子,大家都朦朦胧胧地抱着一种强烈的反感。

更何况此刻恰恰是五年级的学生们团结一心,众志成城的激动时刻,所以,大伙儿就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闹腾开了。

洋子反倒腼腆地说道:

“没什么的,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正因为你老是那么高尚,所以才遭到了克子的侵犯。”

“是的,与其把大河原交给克子那样的人,还不如让我来接管……八木,你说可以吗?”

“真的,绝对要保护三千子,这也关系到我们五年级学生是不是有志气的问题。”

“不过,是几时变成那个样子的呢?克子的动作可真快啊。”

大家把中心人物洋子撂在一边,开起了克子的声讨会。

正好这时四年级的学生从走廊上走过。于是有人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有事拜托你们,请等一下。”

“唔。”

四年级的人被五年级学姐的气势所压倒了,只好乖乖地站在了那里。

五年级的那个少女马上回到大家身边,扯下一张小小的纸片,飞快地写着什么,然后拿给洋子她们看道:

“怎么样?”

上面仅仅只写着一行字:

“践踏花园者是谁?五年级有志之士”

“哎,这可为难了,我看……还是别闹了吧。”洋子一本正经地劝阻道。

“没关系,没关系。这儿的落款又不是写的八木的名字,而是五年级有志之土。这有什么不妥呢?”

说着她撂下洋子,一边快活地笑着,一边跑到走廊上把纸片交给了四年级的那个学生。

目送着四年级的学生悻悻地离去,竟然有人拍起手来。

在同学们的喧闹声中,洋子一个人静静地伫立在那儿,似乎对大家的关心既感到欣慰,又感到凄楚。

她看不见任何人的脸,只是埋着头。

三千子在校舍后院的树荫下等着洋子出来。

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找到机会与洋子碰头,所以没能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自从洋子搬到牧场上的新居之后,她回家的线路也与以前不同了,所以,再绕到那红色宅邸的庭园里汇合,也不合时宜了。

三千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走出校门的人流,惟恐任何一个人从眼皮底下漏掉。她的心中充满了不安,担心洋子姐姐已经率先回去了。

是不是再到教室前面去看一看呢?三千子一边寻思着,一边绕到草坪那边。这时,正好一群五年级学生从二楼上走了下来。

三千子的心停然一跳,刚想逃到树荫下藏起来,却已经被她们看见了,所以她只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脸上羞得鲜红。

“如果是找八木的话,她还在教室呐。”有人善意地搭讪道。

三千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只觉得脸上又是一阵发热。

看见三千子站在这里,五年级的学生们就理所当然地认定她是在等八木,这一点令三千子深感欣慰。

“姐姐还在呐。”

她急不可待地穿上套鞋,飞也似地跑进了建筑物中。在昏暗的拐角处,正好与某个人差一点撞了个满怀,原来那就是洋子。

“哎呀,是三千子!”

“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等……”

“对不起,因为事先没有约定,我想你肯定早已回去了,所以就顺便办了点事。”

“不过……”

“不过什么?你怎么啦?”

“不和姐姐见一面就回去,我总不甘心。”

“对不起,是我不好。”

一直憋在三千子心中的悲哀一下子冲破了闸门。她不禁啜泣了起来。

一种无缘无故地想要撒娇的心情……

“哎,怎么啦?有人欺负你了吗?”

三千子像是在跟谁斗气似地摇着头说道: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那么说了?”

洋子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美丽的红晕。

“行了,行了,我真地没当一回事。不光是我,还有别的人也喜欢三千子,这让我很高兴呐。因为我觉得很自豪。”

为了不让自己为难,洋子姐姐才采用了如此巧妙的说法吧。一想到这儿,三千子更是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

三千子就像是一个在母亲面前撒娇的幼儿一样,越是安慰她,她就越是泪如泉涌。

“因为我了解三千子的心情。我怎么会生三千子的气呢?……别挂在心上了,已经没事了。喂,我们去盥洗间吧。”

洋子拉着三千子的手向盥洗间走去。

不见学生踪影的校舍安静得令人不寒而栗。这时,从某一间教室里传来了清澄的钢琴声。

“啊,肯定是嬷嬷在弹奏。那支曲子……”

或许是想起了这个夏天嬷嬷写给自己的那封信吧……那封打一开头就写着“写给我喜欢的牧场上的姑娘”的信件带给了洋子多大的安慰和鼓励啊!想到这里,洋子那乌黑的眼睛便宛如星辰一般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她又用那双眼睛对着三千子微笑道:

“喂,要是三千子哭了的话,太陽公公也会吓一跳的,对不?”

三千子掩住自己的脸,一下子跑进盥洗间洗了个脸。

当她从镜子上看到了笑逐颜开的自己以后,才放心地回到了走廊上。

不知不觉之间,来了个五年级的学生,正站在洋子旁边嘟哝着什么:

“我到处找你呐。刚才去大门口看,发现你的姓名卡还没有还回去,估计你肯定还没有回家,于是就找来了。”

“是吗,谢谢你了。”

然后洋子用道歉的口吻对三千子说道:

“听说圣-皮埃尔嬷嬷在叫我呐。我想多半是关于学法语的事儿。真是抱歉,今天你就一个人先回去吧。我这就送你到山坡下面。”

三千子好不容易笑逐颜开的脸上又陡然间罩上了乌云。她静静地点了点头。

洋子跑到五年级的处去换鞋。

三千子也无精打采地往那边走去。这时,克子和两、三个朋友一起从接待室旁边狭窄的处又说又笑地走了过来:

“哟,三千子还在呀!你是在等我吗?……那就一起回去吧。”

克子自作多情地认定:三千子是在等她。

“我吗?还有点事呐。你就先走吧。”

正当三千子支支吾吾地敷衍克子时,洋子的身影出现在面目U。

倏然间克子绷紧了面孔,眼睛里燃烧起嫉妒的火焰。

“八木,我已拜读了你刚才写的信……你可要好好地用铁丝网来围住你的花园,免得被人践踏哟。”她一边用挖苦的口吻说道,一边和她的伙伴们交换了一个眼色。

洋子的脸就像湖面一般宁静安详,一句话也没有对克子说,只是凝神看着自己的三千子说道:

“那么,刚才的事儿你都明白了吧。我这就去嬷嬷的房间了。三千子现在已经有伴了。那就和她们一起走吧。”

洋子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那没有任何不安,也没有任何愤怒的背影……

三千子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仿佛只要有人轻轻动弹她一下,她就会“哇”地哭嚎起来似的。

“喂,走吧。”

对于克子那像是在炫耀胜利似的声音,三千子什么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头瞅了瞅克子的脸,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就独自一人飞快地逃离了那儿。

惟有脚尖踢打着小砂石的声音像是在传达着三千子那痛切的心声……

一个秋高气爽的晴朗日子。每个班级都在为运动会大做准备。

运动会的到来,那些平常在教室里夹着尾巴做人的学生一下子红起来了,变得引人注目了。相反,那些学业和操行的优等生却受到了众人的冷落。

“啊,太好了,你能够加入白队。”

“今年白队的形势一派大好。无论是二年级还是四年级,白队都是好手如林。”

“啊,真幸运,克子也是白队呐。”

200米选手经子穿着一身运动装。运动衫上还特意用彩色丝线绣上了名字的第一个字母。此刻,她正假装内行地向同学们介绍着接力赛跑的选手阵容。

“红队也有相当棒的选手。就说大河原吧,尽管个子不高,但却很有爆发力呐。”

“没关系,因为她缺乏耐力。”

“不过,接力赛可是短距离呀。她起跑技术好,反应又敏捷,不想法牵制她就会……”

听见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经子冷笑道:

“才用不着担心她呐。要知道三千子这阵子消沉得很,似乎根本无心在赛跑之类的活动中争赢夺胜。”

“不过都是些个人的感伤情绪在作祟罢了。一旦参加到全校的比赛中,没准反而会萌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呐。必须得提防着她。”

这时,响起了集合的哨子声。

小鹿一般的腿从四面八方的树下、凳子上飞奔了过来。她们身上散发着止痛膏药的气味,还用老式的碘酒把双脚涂抹得红黄红黄的……

“那么,再练习一次舞蹈体操吧。注意,要做出美丽的波浪曲线。”

说着,二阶堂出身的年轻体操老师径自走进了运动场旁边的室内体操场,弹奏起了钢琴。

微风徐徐的校园里,一年级学生的黑发在陽光下锃亮锃亮的,她们伸出的双腿和着音乐的节奏时起时伏,洋溢着年轻生命的勃勃朝气,甚至让人联想到大海的波浪。

一年级的舞蹈体操练习结束后,轮到五年级B班的学生出场练习了。只见她们的手上挥舞着漂亮的纸花……

“啊,这次是五年级了。我真想看一看。据说她们的花之舞棒极了。”

来到供水点喝水时,还有人一边说着,一边恋恋不舍地回过头去看。

刚刚揩干脸上的汗水,又要重新换上衣服,总之,体操练习的前后总是让人有点手忙脚乱。

当三千子知道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因为自己一个人而彼此对立之后,每天早晨上学时总是心情沉重,即使是与洋子见面,也老是伴随着一种苦涩的表情。

尽管如此,克子为了招人耳目却一直对她纠缠不休,还每天都写信给她,使三千子根本找不到间隙来,寻求心灵的平静。

“没关系,没关系……三千子的心我最明白了。”

尽管洋子姐姐百般安慰她,可不知为何,这一阵子却从不写给她那种打着蝴蝶结的信。

即使在走廊上摩肩而过,洋子姐姐也只是用她那凄楚的眼神对着她笑。她总是在打开书本用功学习。

而且,除了正式科目之外,她还在嬷嬷的房间里学习法语,所以回家也总是推迟到傍晚时分。

一切的一切都让三千子心烦意乱……

“看来,姐姐就要把我忘掉了……”

当三千子她们换好上衣和鞋子进入走廊时,只见两三个五年级学生手拿着有些皱巴巴的花儿,急匆匆地从二楼上下来了。

三千子的心儿咚咚直跳,不知道洋子是否也在其中。这时,一个同学问她道:

“大河原,五年级的八木是白队还是红队?”

“我不知道呐。”

“哎呀,为什么?”那个同学满脸诧异地望着三千子。

那神情就像是在说:即然称之为姐妹,那么,从对方的鞋码,到对方饭盒里的东西,乃至对方星期天的行踪,都理应了如指掌。可是,对于这一阵子的三千子来说,被人毫不客气地问到有关洋子的事情,是她最为难堪和窘迫的时刻。

对于同学的那些问题,哪怕是只说一声“不知道,”也足以让三千子无限凄凉……

“说起洋子姐姐的事嘛,我可是头号专家”——她多么想能够如此这般地摆出行家的架势要耍威风啊……

“八木也分在红队呐。”一个同学告诉三千子道。

“啊,太好了。”三千子不由得用双手抱住了胸口。

“不过,据说她一项比赛也不参加。她是红十字小组的。”

“哎呀,大山可真是消息灵通呀。”

“要知道大山在五年级有一个姐姐呐。”

被其他的两、三个同学这么一嘲弄,那个名叫大山的姑娘连忙辩解道:

“哪里有啊。你们胡说八道,真坏。”

说着,她弓着高大的身体,一溜烟似地跑掉了。

“如果八木是红十字小组的话,那我到时候就赶快叫身体不舒服,好让她来护理我……三千子,这可以吗?”

“反正我都要绊倒的,所以呀,不管愿意不愿意,八木都得给我上药呐。”

这一次大家都把矛头瞄准三千子戏弄起她来了。

但在她们那半开玩笑的口吻中分明也有一半的真情流露……

三千子红着脸,在心中自言自语道:班上的伙伴们也如此倾慕于我的姐姐,真让我高兴无比。所以,姐姐也肯定因为我受到高年级同学的喜欢而由衷地高兴吧。

因为她真地不介意克子的事情,所以,才能够做出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子,而我却一个人胡思乱想,心胸是多么狭窄啊!

这时,只见一个当勤杂工的胖阿姨趿着草屐走了过来。

“哎呀,又要响钟了。”

离放学还有一个小时。今天无论等多久,都一定要和姐姐一起回家。

秋日里白昼变得短起来了。只见天空上漂浮着白色的云朵,漂亮的云朵。

港湾的海面上也辉映着云朵的色彩、太陽的色彩,俨然像是在呼唤着冬天的到来……

:秋风

牧师的大鞋子,真的,一双好大的鞋子呀……

三千子被那双大鞋子吓了一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牧师长得又高又大,以致于站在他的前面,三千子感到像是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正要从头顶上盖将下来似的。她不由得低下了头,却看见了一双硕大的鞋子。

“你早啊。是一个美妙的早晨呐。”法国牧师缓慢地用日语说道。从他高大的身体中,怎么会发出如此温柔的声音呢?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三千子刚才来到天主教教堂的前面时,牧师正站在长满庭院的三叶草中间。

有忏悔室的教堂。三千子来到轻井泽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就在给洋子的信中提到过“去天主教教堂看弥撒”。她说的就是这个教堂。

做弥撒时,三千子因为呆在教堂的后面,再加上人多,就像是跪在洋人们投下的影子里,所以牧师并不认得她。但是,当她摁响铃声驾着自行车打这几路过时,牧师回过头来看她。三千子向牧师行礼致意。

牧师踏着三叶草走了过来。

三千子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

于是她看见了牧师脚上的那双大鞋子。

“啊,多难看的鞋子啊!”

三千子差一点笑出了声来。但仔细一看,却又觉得没什么好笑的。

那双黑色的鞋子就如同牧师那不加虚饰的博大心胸的象征物一般,令人眷恋不已。它们就像是两只结实而又琐大的口袋一样,盛满了上帝的慈悲。

或许并不是那么昂贵的上等货吧。只见它们那厚实而坚固的皮制外层已被清晨的露珠濡湿了。

三千子喜欢上了这位牧师。

“刚才可漂亮呐。今天早晨还喷火了。”牧师指着天空说道,“那如同微微泛红的云彩一般的东西,其实就是烟雾。黎明时的色彩还要红呐。”

“是吗?牧师,你看见喷火了?”

“是的。可真是蔚为壮观呐。”

法国人竟然使用了“蔚为壮观”这样一个不算简单的汉语词汇,使三千子不禁刮目相看。

然后她和牧师一起抬头眺望着浅间山。

“哎呀,真可怕!”三千子露出了胆怯的眼神,“那就是烟雾。烟雾吗?”

牧师微笑着说道:

“千万别害怕!日本人不怕火山,日本人很坚强。”

是的,日本是一个火山之国。三千子突然想起了一部名叫《新土》的电影。那电影中的火山就是浅间山。

烟雾就像翻卷着的云朵一般,声势浩大地升腾在天穹中。

的确很壮观,就像是神灵在勃然大怒一样。

三千子看得都陶醉了。她问道:

“什么时候喷的火?”

“在小鸟儿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大家都还在酣睡呐。我还听见了响声。”

“小鸟儿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牧师真会说,使三千子又一次钦佩不已。

尽管火山灰不至于吹到轻井泽来,但在这个夏季,也算得上是一次巨大的喷火吧。只见烟雾驻留在空中一动也不动。

看着看着,心中竟涌起了一种岑寂的落寞……

“或许牧师也会感到落寞吧?”三千子突然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为了侍奉上帝而来到了异国他乡,独自站在庭院里,凝神远眺朝霞满天的火山。身体和鞋子都硕大无比的牧师……

尽管不是信徒,但照样有一种虔诚的东西传达给了身为基督教会女子学校学生的三千子。她的胸中荡漾着一种静谧的不舍之情。

真想和这个牧师再聊点什么。

“牧师,我是一个坏孩子。我差一点就背叛了自己的姐姐。如果再和克子一起玩,我就会变成一个更糟糕的孩子。”——

要是能把这些话告诉牧师,并抓住他那长满金色汗毛的大手,就会茅塞顿开吧。

三千子想起了自己在红色宅邸的庭院里恶作剧地藏了起来时洋子所说过的话。

“我突然想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或许我真地会这样到处去寻找三千子呐。也许那时候无论怎么找,也找不着三千子吧。……但是,无论多么遥远,我都一定会去找回三千子的心的,一定会。”

三千子就要被克子俘虏了,可姐姐却还不出现,无论怎么用信来邀请她……

或许牧师觉得这个可爱的日本少女那略带哀愁的脸庞有些不可思议吧,但又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你的黑头发真漂亮!”他只是温柔地俯看着三千子的娃娃头。

三千子一下子羞红了脸。

“清晨的火山,绿色的树林,乌黑的头发,这一切太美了。”

三千子也不由得高兴了起来,说道:

“我呀,不久前曾参加过礼拜天的弥撒呐。”

“是吗?”牧师流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那么,请下次也光临吧。”

“嗯……也有人去忏悔吗?”

“是的,有。”

三千子琢磨到:为了向姐姐道歉,自己是不是也该去忏悔呢?

“不过,因为我们的友情而去向上帝忏悔,总觉得怪难为情的。忏悔,是大人们做的事呐。”

想到这儿,她向牧师告辞,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下完一个小小的斜坡,自行车顺势飞跃了草津电车的岔口,然后径自向高尔夫球场的道路爬将上去。

“骑得真棒,真棒!”三千子自我陶醉得大声喊叫道。

在落叶松的树林里延展着一条宽广而笔直的道路,而前方的天空中翻腾着火山的烟雾……

山鸠也在轻声鸣叫着。

怎么能输掉呢?怎么能输给克子呢?”三千子风驰电掣般地驶向前方。

三千子之所以一大早就出来骑自行车,也是因为不想输给克子。

克子教三千子骑自行车好倒是好,可三千子刚一学会,克子就拽着她骑到远处去,还不时劈头盖脑地训斥道:

“不行不行。三千子真是个胆小鬼。老是那么战战兢兢,胆小如鼠,一辈子也骑不好的。”

一旦看到对面有汽车、摩托车,或是马冲了过来,三千子每次都会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乖乖地等着对方过去。

这时,克子要么撂下三千子径自向前,要么敏捷地绕个弯又折回来说道:

“你在干吗呀?用不着你担心,对方也会避开你的。”

“但是,人不是越想避开某种可怕的东西,反而就越容易受到它的威胁吗?”

“是的,最初谁都那样,但你得拿出勇气来。我说三千子,你一点也不适合于从事体育运动呐。既然是运动,如果一点都不冒险,那该多无聊啊。”

“可人家才学会呀。”

“自行车嘛,没有人会学那么久的。骑22的,怎么可能受伤呢?”

“22,是什么意思?”

“自行车的尺寸呗。就是胎径为22英寸、供小孩用的那种。”

“克子的有多大?”

“26。是大人用的。三千子至少也得骑个24的,把大腿练得修长一点才好呐。”

三千子感到脸上一阵发烫,懊恼得不得了。

她长得小巧玲珑,可爱得就像是一个偶人,其实并不显得特别腿短,或者是身材格外难看。

但听克子那么一说,三千子觉得克子就像是在羞辱自己的个子小似的。

尽管她也知道克子并没有恶意,但总觉得克子那刺耳的声音中隐藏着让人不快的东西。

而且,一看见克子那从短裤下露出的修长大腿,她就羡慕得好生嫉恨。

无论洋子姐姐多么漂亮,三千子都只是出神地在一旁欣赏着,就像那是自己的骄傲一般自豪无比。

但和克子在一起,三千子却想在每一个细节上与她比个高低。

“怎么能输给她呢?”

克子却对三千子的竞争心理不予理会,说道:

“自行车的学习结业之后,下次该轮到学骑马了。”

“骑马?你说学骑马?”

“是的。”克子像个男孩子似地点着头,“这个夏天得好好锻炼一下三千子。我要按照我的爱好来改变三千子……到时候或许洋子会大吃一惊吧。”

“不,我才不干呐。”三千子情不自禁地摇着头,像是在拼命地抗拒克子的引力一样,“我就是不改变,好了吧。”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要改变你。”

“可是,克子你也会骑马吗?”

“尽管还没有骑过,但如果骑的话,就能够学会吧。因为是人骑在马的上头呀。而马生来就是让人骑的呗。”

“天啦!”克子那满怀自信的胆量和勇气使三千子瞠目结舌。

“真讨厌,有什么可感慨的?八木不是牧场主吗?既然是八木的好朋友,那三千子也至少该学会骑马吧。”

“八木的牧场里没有马呐。”

“什么?尽是牛吗?那多没劲儿啊。”

“才不呐。是一些可以挤出又香又甜的乳汁的奶牛呐。”

不管三千子怎么说,克子都不加理睬。

“没有马的牧场,怎么谈得上罗曼蒂克呢?”

“谁说的。牛也不赖呀。”

正当三千子咕咕哝哝地说着时,克子突然冒了一句话出来:

“八木家的那一片牧场,说不定就要卖掉了。”

说罢,她趁势猛踩踏板,一溜烟似地骑走了。她松开了车把上的双手,像是在翩翩起舞似地和着歌曲的节奏,挥舞着双手。

留在原地的三千子听见克子的歌声在树林中越来越远,顷刻间眼泪潜然而下。

“我回去了,再也不和克子玩了。”

尽管她不胜悲伤,但还是在后面骑着那辆22英寸的小自行车紧追而去。

在孩提时代,曾经因受到孩子王的捉弄,而气恼得泪流满面,尽管觉得懊悔,但还是忍不住想和那些坚强的男孩子一起玩。此刻的心情正好与此类似。

克子焕发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三千子一边抗拒那种魅力,一边又受到那种魅力的牵引,甚至不惜去往任何一个地方

总之,为了不输给克子,首先得练好自行车。因此,三千子今天早晨才和森林中的小鸟一起早早地起床后,跑了出来。

但与牧师邂逅相遇以后,心灵竟蓦地平静了下来,突然觉得那种逞强的举止是多么无聊透顶。

“如果那样做的话,三千子不是像克子所说的那样会发生变化吗?那么,我就不会再是姐姐的三千子了。”

三千子反省着自己的所作所为,一边朝着能看见火山烟雾的方向径直驶去。

“为什么和三千子总是在拌嘴呢?”

“拌嘴?我可没有拌嘴。不是只有克子一个人老是在发脾气吗?”

悄悄进行的练习终于结出了果实。今天,三千子也能边骑着自行车,一边与人轻松地谈天说地了。即使有卡车迎面驶来,也能不慌不忙地应付自如了。

“三千子和八木也爱这样拌嘴吗?”

“不,从来不。因为姐姐很温柔呗。”

“是吗?那多没劲儿啊。我讨厌那样。”克子回过头来看三千子,“喂,三千子,真正的好朋友是要拌嘴的哟。连嘴都不拌,未免太可怜了。”

“你说什么?那是因为我不可能和姐姐拌嘴。”

“是吗?如果你打心眼里喜欢某个人,不是就会特别想挑她的刺儿吗?”

“说来也是。”三千子不由得点了点头。

看见她点头,或许克子以为自己大功告成,已经捕获了三千子的心吧,突然用严厉的语气说道:

“三千子,到了新学期,可别故意板起面孔不认人啊!”

“那种事怎么可能……”

“不过很难说呐。一看见八木的脸,整个夏天和我一起玩过的事情,或许就会从你的记忆里烟消云散吧……”

“你说什么呀?”

“三千子,我要你好好记住。我可不单单是三千子的自行车老师,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哟。”

“我想和每个人都友好相处。要是克子和八木也能成为朋友就好了。”三千子天真地说道。

克子惊讶地看着三千子的侧脸说道:

“要是事情以我那种童话般的方式得以解决的话,固然好,只是……”

“可我们是在同一个学校里呀,难道不能把大家都看作姐妹吗?”

“但也是因人而异哟。我和洋子怎么也……我倒不是故意和你吵架。但怎么说才好呢?她难道不是我的竞争对手吗?”

是谁让她们俩成了竞争对手?三千子,难道你不知道,就是你吗?——克子那欲言又止、面带不满的表情……

三千子又陷入了不安之中,呆在这个人身边,或许就会像中了魔法一般,再也找不到返回姐姐那儿的道路吧。

三千子和克子俩都想说什么却又没能说出口来。

两人各怀心事,骑着自行车向前飞奔。这时,从对面的灌木丛中传来了欢呼声和拍手声。

“哎呀,今天是20号呐。游泳池里正在举行游泳比赛。去瞧瞧吧。”

“好的。”

三千子也舒了口气。

“这里就像是汇集了轻井泽所有的自行车似的。”

的确,只见道路两侧的树荫下井然有序地排列着两三百辆自行车。

“倒好,尽是些脏兮兮的自行车。”

“要知道,这些全都是租来的自行车呐。”

在秋天的花儿盛开着的草原上,既摆放着自行车,也停放着大使馆的轿车。

三千子尾随着克子进入了观众席。两侧的树荫和草坪构成了天然的凳子。

50米仰泳、100米自由泳,这些与普通的游泳比赛别无两样,但其中还掺杂着穿救生衣游泳和水中抢西瓜等项目,不愧为是避暑胜地的娱乐节目。

“下面是争吃面包皮——请出场者赶快集合!”一个大学生模样的日本青年担当着比赛的负责人,他用麦克风敦促大家赶快集合。然后是一个洋人老大爷用英语说道:

“Nextbreadeatingrace.Men,women,boysandgirls.”

“潜水比赛。男子、女子、少年、少女。”

“Underwaterrace.Men,women,boysandgirls.

虽说称之为游泳比赛,但却更像是一种愉快的国际性社交活动……

在进行少女50米蛙泳比赛时,三千子看见了一位个子特别大的美国少女。她吃惊地问道:

“哎,那也算少女?她多大年纪呀?个头比我整整高出一倍口内。”

谁知那大个子少女却不堪一击,败给了小巧玲珑的日本少女。

“洋人真脆弱,一点也没有拚劲儿。”三千子高兴地拍着手说道。

克子笑着说道:

“说来也是。不过,这仅仅是游戏罢了。日本人干什么事儿都过于一本正经,一点也不可爱,不懂得该怎么去尽兴地玩耍。”

“但这是比赛。难道赢了不好吗?”

“好是好,不过,瞧你那副高兴的样子,想必是因为洋人比日本人了不起,而现在日本人却战胜了那些了不起的洋人,你才那么兴奋的吧。这一点让我觉得很讨厌。”

三千子满脸通红,的确是被截到了痛处。

不知为何,至今在三千子的家里也还残留着崇拜洋人的风气。

看见克子和那些金发少女们在跳台上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三千子羡慕不已,觉得克子真是伟大。

“要是我也能像克子那样用英语对话就好了。”

“哪里的话,这算不了什么的。只不过和她们说了一些无聊的话来彼此逗乐罢了。”克子笑了。突然间她两眼闪烁着光芒,说道,“三千子,你觉得怎么样?来轻井泽以后。”

“什么怎么样?”

“将外国女孩与日本女孩进行比较以后……日本女孩是多么漂亮、健康。勇敢啊!三千子不那么认为吗?”

三千子被强烈地打动了,使劲地点了点头。

“嗯,我也那么想呐。”

“该是吧。所以呀,我们应该成为世界的明灯。日本的少女们完全可以更加自尊自信。”

三千子快活地扬起了头。

……克子也的确有她优秀的地方。

游泳池里,100米自由泳的比赛已经结束了。获胜的日本少女正在安慰着输掉了的西洋少女,挽着她的手,把她拽到了混凝土的岸边。

在场外观战的人全都一齐鼓起了掌来。

从游泳池回到别墅里,看见洋子的回信正等着她。

三千子小姐:

如今这边真是酷暑难当。好一阵子都没有下雨了,

所以,就连青草也变成了烧焦后的那种颜色,的确是一

个严酷的夏天。

不过。我精神着呐,甚至比往年更结实更健康。关

于家里发生的事情,我丝毫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幸。请三

千子也不要挂记在心。

我希望你尽可能愉快地渡过与克子在一起的每一

天,留下美好的回忆。听说那边夜里气温很低,千万别

着了原。我想早日见到你那被高原的紫外线晒得黝黑的

健康脸庞。

为了保卫自己小小的家园,我一定要百折不挠地战

斗下去。

另外,前些天你寄来的高原玉米真是好吃。每天早

晨,我都把浅间山的葡萄酱夹在面包皮里吃。据说那里的

葡萄是深紫色的,小粒小粒的,可爱无比。

洋子

尽管洋子采用了明朗快活的笔调,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似的,但字里行间却分明渗透着她与巨大困难拼命搏斗的坚强和对三千子深厚的友谊。

想办法央求伯母,让自己去见一次姐姐吧!

想到这儿,三千子的心再也无法平静了。

今天已是8月20号,避暑地的鼎盛时期即将结束,剩下的便只有辉映在落叶松上的夕陽和它的凄凉了……

为了像克子那样在西洋人面前也毫不怯场,结识异国的少女朋友,从去游泳池后的第二天起,三千子就拜克子为师,拼命地练习英语会话了。

按照克子老师的说法,擅长语言的人不一定就能流畅的会话。会话自有会话独特的规律,首先必须得习惯于那种规律。

其次是不要向洋人认输。不要过分在意发音的优劣,要不怕出丑。

即使对方说的话不能全部弄懂,但也可以懂多少就回答多少。纵然是只言片语,也要尽可能地进行会话。

要多和外国小孩说话。小孩的吐词清晰,便于自己听和自己说。

“总之,熟能生巧。有时候,那些英国文学的学者在会话上还敌不过那些洋人馆里的保姆呐。婴儿一个字都不认识,不是也能轻而易举地说话吗?就是那种感觉。语法固然重要,但会话嘛,得像小孩子说话那样随意才行。”

克子的家是海港上的一个贸易商,或许是因为生意的缘故吧,与洋人之间的交往特别频繁,从孩提时代起就能流利地用英语对话。当然在这一点上,也应归功于克子那种泼辣好胜的性格。

三千子与克子正好相反,尽管记忆力很好,但却生性腼腆,即使是自己知道的英语句子也很难上口,令克子老师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午觉醒来后,穿上一件棉织品的连衣裙,像只蝴蝶似的骑着自行车奔向北幸之谷,倒是蛮不错的,可一旦看到克子躺在灌木丛中的栗树枝上的吊床里,悠哉游哉地晃荡着,装腔作势地说,“我们开始对话吧”,三千子便顿时感到锐气大挫。

而这正是她们俩合演的一出快乐戏剧……

“呀,你看起来气色不错,真是太好了。”首先,得谢谢你的书。”

什么书呀?——三千子一时慌了神,回答道:

“不用谢,也祝你健康!”

克子马上皱紧了眉头,回复到日语说道:

“不对不对,那样的话,会话就戛然而止了。对于你好之类的寒暄语,你只需说一句谢谢便可以了,然后就该给我谈起书的事情了。会话嘛,就是要忽而把接力棒交给别人,忽而又再接过来……”

被克子这么一教训,三千子更是压低了声音,用英语说道:

“那本书有趣吗?”

“是的。对于那故事中的少女所遭遇的命运,我想了又想,以致于夜不成寐……仿佛她脚下的海浪也在不停地摇荡着我一样。”

“不行,你说得太难了。”

“那就回到幼儿园去吧。”克子用手撕扯着榆树的树叶,笑着说道,“你多大了?”

“13岁零4个月。”

“你的老家在哪儿?”

“美国的洛杉矾。”

“哎呀,很远呐。你喜欢日本吗?”

“很喜欢,因为有你这样的朋友。”

克子兴奋地摇晃着吊床说道:

“三千子越来越会拍马屁了。不过,不能光是在会话的时候,而要一直都这样才好。”

正在这时,女仆送来了冰凉的麦茶和饼干。一只老松鸦带领着五六只小松鸦从头上的绿色树枝上飞了过去。这是一个寂静的下午,周围只能听见树叶与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

“再练习一下吧!”

“好的。”

“不会下暴雨,也不会起雾吧。”

“下雨才好呐。道路两侧的绿色都已经灰扑扑、脏兮兮的了。不过,每下过一场雨,就越是接近秋天了。”

“我喜欢下雨的日子。”三千子对自己这样的回答也吃了一惊。

第一次和洋子在一起,不就是在那个下起了骤雨的午后吗?打那以后,自己比过去更偏爱下雨的日子了……

一想到这儿,三千子的心中陡地涌起了一阵悲哀,声音也一下子哽塞了。

不知情的克子瞅了瞅手表,说道:

“哎呀,已经晚了。从1点半开始,要举行轻井泽儿童学校的音乐会呐。去看看吧。是外国小孩的汇报演出会,还可以练习一下会话”

两个人又并肩骑着自行车出发了……

网球场旁边的联合教堂里,坐满了各个国家的小孩,其中还有黑人小孩,让人不得不怀疑:轻井泽怎么会有这么多外国小孩呢?

独唱。合唱、钢琴演奏……演出者大都是和三千子一般大的少女。

“瞧,洋人的小孩也怯场呐。声音那么小,我们这儿都听不见。”三千子嘀咕道。她喜欢上了那个站在祭坛中央,一本正经地唱着歌的少女。

接下来是民俗舞蹈。长棒的棒尖上飘舞着鲜红的布带,想必是象征着火炬吧。在那一群人中间,还夹杂着杂三四个日本少女在一起翩翩起舞。

最后,少男少女们整齐地排列在祭坛上,开始演唱《萤火虫之光》。

儿童夏令营的活动到今天就结束了。那分别的歌声经久不息地回荡着……

当然,歌词是用英语演唱的。三千子也不由自主地小声哼了起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热泪盈眶,潸然而下。

快乐夏天的分别之歌——对于三千子而言,也是与克子的分别之歌吧,也说不定是与洋子的分别之歌吧。

正因为是众多遥远国度的少男少女们******一堂的合唱,所以,那歌声更是显得哀婉动人。

从窗户外已刮来了秋日的瑟瑟凉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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