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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回望无人之境:白先勇丨我们憧憬人生前景

人气:162 ℃/2024-01-12 05:35:11

白先勇和王国祥

树犹如此

-纪念亡友王国祥君-

(有删减)

“我们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来命运的凶险,我们浑然未觉。”

白先勇在圣巴巴拉家中

圣巴巴拉附近产酒,有一家酒厂酿制一种杏子酒(Aprivert),清香甘洌,是果子酒中的极品,冰冻后,特别爽口。也有着“太平洋的天堂”之称,这个城的山光水色的确有令人流连之处,但是我觉得这个小城的一个好处是海产丰富。

王国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这一样东西,我们每次到码头渔市,总要携回四五只巨蟹,蒸着吃。那个暑假,我和王国祥起码饕掉数打石头蟹。

那年我刚拿到终身教职,《台北人》出版没有多久。国祥自加大伯克利毕业后,到宾州州大去做博士后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时他对理论物理还充满了信心热忱,我们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来命运的凶险,我们当时浑然未觉。

园子整顿停当,选择花木却颇费思量。

花种好了,问题只剩下后院西隅的一块空地,王国祥建议:“这里还是种ItalianCypress吧。”这倒是好主意,我们买了三株幼苗,沿着篱笆,种了一排。

刚种下去,才三四呎高,国祥预测:“这三棵柏树长大,一定会超过你园中其他的树!”果真,三棵意大利柏树日后抽发得傲视群伦,成为我花园中的地标。

十年树木,我园中的花木,欣欣向荣,逐渐成形。

意大利柏树

我的旧病又复发了,医生说,是”再生不良性贫血“

一九八九年,岁属蛇年,那是个凶年……有一天,我突然发觉后院三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那一株,叶尖露出点点焦黄来。起先我以为暑天干热,植物不耐旱,没料到才几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呎的大树,如遭天火雷殛,骤然间通体枯焦而亡。

奇怪的是,两侧的柏树却好端端的依旧青苍无恙,只是中间赫然竖起槁木一柱,实在令人触目惊心,我只好叫人来把枯树砍掉拖走。从此,我后院的西侧,便出现了一道缺口。

柏树无故枯亡,使我郁郁不乐了好些时日,心中总感到不祥,似乎有什么奇祸即将降临一般。没有多久,王国祥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国祥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国二十多年,身体一向健康,连伤风感冒也属罕有。他去看医生,做检查,结果出来后,国祥打电话给我:“我的旧病又复发了,医生说,是‘再生不良性贫血’。”

国祥说话的时候,声音还很镇定,他一向临危不乱,有科学家的理性与冷静,可是我听到那个长长的奇怪病名,就不由得心中一寒,一连串可怕的记忆,又涌了回来。

白先勇和王国祥

许多年前,一九六0年的夏天,一个清晨,我独自赶到台北中心诊所的血液科去等候化验结果,血液科主任黄天赐大夫出来告诉我:“你的朋友王国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贫血’。”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病名。

王国祥第一次患“再生不良性贫血”时在台大物理系正要上三年级,这样一来只好休学,而这一休便是两年。

国祥的病势开始相当险恶,每个月都需到医院去输血,每次起码五百西西(cc)。由于血小板过低,凝血能力不佳,经常牙龈出血,甚至眼球也充血,视线受到障碍。

王国祥的个性中,最突出的便是他争强好胜,永远不肯服输的戆直脾气,是他倔强的意志力,帮他暂时抵挡住排山倒海而来的病灾。那时我只能在一旁替他加油打气,给他精神支持。

我与王国祥十七岁结识,那时我们都在念高二,一开始我们之间便有一种异姓手足祸福同当的默契。台大,王国祥居然考上了,而且只录取了他一名。可是这时王国祥却偏偏遭罹不幸,患了这种极为罕有的血液病。

西医治疗一年多,王国祥的病情并无起色,他的亲戚打听到江南名医奚复一大夫医治好一位韩国侨生,同样也患了“再生不良性贫血”,病况还要严重,西医已放弃了,却被奚大夫治愈。

奚大夫开给国祥的药方里,许多味草药中,竟有一剂犀牛角,当时我不懂得犀牛角是中药的凉血要素,不禁啧啧称奇,而且小小一包犀牛角粉,价值不菲。但国祥服用奚大夫的药后,竟然一天天好转,半年后已不需输血。

很多年后,我跟王国祥在美国,有一次到加州圣迭戈世界闻名的动物园去观览百兽,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这种神奇的野兽。

大概因为犀牛角曾治疗过国祥的病,我对那一群看来凶猛异常的野兽,竟有一份说不出的好感,在栏前盘桓良久才离去。

王国祥重病在身,在我面前虽然他不肯露声色,但他独处时内心的沉重与惧恐,我深能体会,因为当我一个人静下来时,我自己的心情便开始下沉了。

我曾私下探问过他的主治医生,医生告诉我,国祥所患的“再生不良性贫血”,经过二十多年,虽然一度缓解,已经达到末期。

他用“EndStage”这个听来十分刺耳的字眼,他没有再说下去,我不想听也不愿意他再往下说。然而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问题却像潮水般经常在我脑海里翻来滚去:这次王国祥的病,万一恢复不了,怎么办?

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时,抢救王国祥的生命,对于我重于一切。

" 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一九九二年一月,王国祥五十五岁生日,我看他那天精神还不错,便提议到“北海渔村”,去替他庆生。“北海渔村”的停车场上到饭馆有一道二十多级的石阶,国祥扶着栏杆爬上去,爬到一半,便喘息起来,大概心脏负荷不了,很难受的样子。

我赶忙过去扶着他,要他坐在石阶上休息一会儿,他歇了口气,站起来还想勉强往上爬。我知道,他不愿扫兴,我劝阻道:“我们不要在这里吃饭了,回家去做寿面吃。”

我没有料到,王国祥的病体已经虚弱到举步维艰了。回到家中,我们煮了两碗阳春面,度过王国祥最后的一个生日。

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圣巴巴拉,国祥送我到门口上车,我在车中反光镜里,瞥见他孤立在大门前的身影,他的头发本来就有少年白,两年多来,百病相缠,竟变得满头萧萧,在暮色中,分外触目。

开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阵无法抵挡的伤痛袭击过来,我将车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盘上,不禁失声大恸。

我哀痛王国祥如此勇敢坚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而我自己亦尽了所有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

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

夏天暑假,我搬到埃尔蒙特王国祥家去住,因为随时会发生危险。八月十三日黄昏,我从超市买东西回来,发觉国祥呼吸困难,我赶忙打九一一叫了救护车来,用氧气筒急救,随即将他扛上救护车扬长鸣笛往医院驶去。

我在医院里陪了他一个下午,聊了些闲话,晚上八点钟,他对我说道:“你先回去吃饭吧。”我把一份《世界日报》留给他看,说道:“明天早上我来接你。”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交谈。

国祥昏迷了两天,八月十七日星期一,我有预感恐怕他熬不过那一天。五点二十分,他的心跳终于停止。我执着国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霎时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与王国祥同时匆匆赶到学校去上暑假补习班,预备考大学。我们同级不同班,互相并不认识,那天恰巧两人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样,我们开始结识,来往相交,三十八年。

我与王国祥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人生道上的风风雨雨,由于两人同心协力,总能抵御过去,可是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我替王国祥料理完后事回转圣巴巴拉,夏天已过。那年圣巴巴拉大旱,市府限制用水,不准浇灌花草。几个月没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黄。我的家,成了废园一座。

我把国祥的骨灰护送返台,安置在善导寺后,回到美国便着手重建家园。草木跟人一样,受了伤须得长期调养。我花了一两年工夫,费尽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

我与王国祥从前种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后,已经高攀屋檐,每株盛开起来,都有上百朵。春日负暄,我坐在园中靠椅上,品茗阅报,有百花相伴,暂且贪享人间瞬息繁华。

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愣愣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参考书目】

《树犹如此》

作者: 白先勇

出版社: 湖南文艺出版社

文章来源:慢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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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读书会

本期执行编辑:王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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