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人生遭遇的烂事 春日读庄子如果你害怕失去

文|江徐

三月，走出门去，桃花，梨白，菜花黄，那些“可爱深红爱浅红”的花木赋予我清欢，转瞬又惹我生出一份私心。我想变成大力士，把这棵梅呀、那株桃呀，还有小区楼下的杏花与李花通通拔了，背回去，藏起来。

与此番想象同生的是困惑——我该把这些花儿藏哪里呢？又可以把它们藏在哪里呢？

窃以为我想独占，不愿与他人共赏。只因为“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不忍看它们转眼飘散，零落春泥。草木无情，凡人多情。这份自作的多情，说到底是未得解脱的执念与痴愚。

前阵子看一位90后作家陈春成的某篇小说，文中也涉及到藏匿这一概念。轰轰烈烈的拆迁与创建中，很多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作品中的主人在外求学，多年未归，他的老家已物非人非，只剩下老屋门上的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便成了不复存在的老家乃至故乡的象征。只要把它藏好，它所代表的事物也就妥当无虞。藏东西是他的自我疗法。

机缘巧合，他把钥匙藏在了，山上一座古寺附近，一顶荒废的小桥一块石板反面的缝隙中间，外面被厚厚的青苔覆盖遮掩。

这下妥了，钥匙会永永远远千秋万代地呆在这里，谁也发现不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也就足以抵御世间的无常。”

大家都是缺乏安全感的年轻人，这份幽暗而隐秘的思绪，让我深有同感。但是——万一地震呢？万一这座山被开发呢？既然你能发现这个角落，别人也可能发现啊！万一有一条蛇游经此处，不小心碰掉了钥匙呢？即便这些万一没有发生，到了地球毁灭的那一天，钥匙又去了哪呢？

我并非抬杠，而是比他更想把珍爱之物藏好，藏得稳稳当当，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它依然在那里。

这样，可以吗？

天地之大，就没有一把钥匙、一朵花、一棵树的藏身之地？

庄子告诉我：可。

尼采认为释迦牟尼是一位渊博的生理学家，由他创立的佛教是一门卫生学。与之同心同理的庄周先生，在我看来是一位优异的心理学家，能够直指病根，对症开方。一句逍遥语，最抚凡人心。信不信，吃不吃，看个人悟性。

《庄子》内七篇，最令我会心的是大宗师。这一章讲对生命的认识，如何了生脱死，然后入世做事。若让我用简单的词汇概括，那就是：解脱、放下。

有一个人，他有一条船，怕船被风吹走，被人偷走，便把船藏进山谷，又把山谷藏进海洋。他想这样双重保险了吧。然而力大无穷的人在半夜把整个海洋都背走了。

这则故事是对所有世人的隐喻。

藏，是贪念，是想抓牢。之所以贪、想抓牢，是因为对生命缺乏认知而导致的一种恐惧——害怕失去。

怕失去一样东西，怕失去一个人，怕失去名利，怕失去生命（其实是皮囊）。大大小小，让我们害怕失去的东西太多。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用纸片剪一个小人儿，也要用硬纸板把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好，如此觉得非常心安。如今想来，一张破纸片而已，当时却那样害怕丢失。

张爱玲曾对胡兰成发嗲：“你这个人噶，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秘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后来，她还是失去了他。不过也是她主动放了手，因为知道抓不住。

因为怕失去，所以喜欢藏。不管藏得多么严实，最终都不牢靠。问题不在藏的方法，在于“藏”字本身。

我们常常会忘记重要的一点：无常才是世界的常态，无常就是生命的本质。天地之间，没有凝固的冰川，全是流动的河水。你能藏什么呢？又能藏在哪里呢？既然抓不住，为何还要藏？

“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情也。”

庄医生开导，大大小小的东西，你藏起来，它还是会跑掉，还是会丢失。真想藏好，那就让万物归于本位，一切顺其自然，该来则来，该去则去，该怎样就怎样。

西晋玄学家郭象曾著有《庄子注》，他对上面这句话作出注解：

“无所藏而都任之，则与物无不冥，与化无不一。故无外无内，无死无声，体天地而合变化，索索遁而不得矣。”

他说，根本不需要藏的，把万物从认知上与宇宙造化合一，尘归尘，土归土，滴水归于大海。自己的心念空掉，你所认识的，你所拥有的，你所有在意的，也就不再失去，永远不会失去。

一旦躲避恐惧，你便陷入了恐惧的圈套。一旦追求安全感，你便开始与安全感背道而驰。

让人恐惧的是恐惧本身，让人缺乏安全感的是安全感本身。将之窥破，解甲四散，便如挂钩之鱼，当下即得自在。

先前听过一则笑话，有个人去华山，看到山顶的云很美，就装了两坛子带回去，放在自家花园上空。他想把与美景物朝朝暮暮，却忘了风易流云会散。

“让它淡淡地来，让它好好地去”歌里是这样唱的。其实，红红绿绿幻幻灭灭之间，有一样东西，始终不生不死，始终不来不去，永远都在，永远如来。如果认识到这点，就会心安，也无需再藏。

【作者简介：江徐，80后女子，十点读书签约作者。煮字疗饥，借笔画心。已出版《李清照：酒意诗情谁与共》。】